春儿经过号称金的束鹿和号称银的蠡县,这里丰产棉花;她到过叫做小苏州的胜芳,那里著名的是荷菱鱼稻。农民们用秋收的新粮,供给过往的部队。
行军当中,她可以听到各个地方的民间小曲。家乡啊!你的曲调是多么丰富,为什么一枝横笛,竟能吹出这样繁复变化的心情?原来只是嫁娶时的喜歌和别离时的哀调,现在被保卫祖国的情感充实激发,都变得多么急促和高亢了啊!
黎明的时候,春儿远远望见过定县的古塔,正定的大佛,起伏在大水洼里的曲折的十二连桥。
她望见过大城市里的不安的灯火,听到过人民在那里受难的呻吟。
家乡啊!一支曾在几次反&ldo;围剿&rdo;战斗里立下威名,经过雪山糙地上的千辛万苦的部队,正在你的富饶的土地上,急急忙忙连续不断的行军。
深夜里,春儿看见过那骑在马上的将军。他们有时停在村庄的边缘,从马上跳下来,掩遮着一个微小的光亮,察看地图和指示向导。他们骑马走在队伍中间,春儿不知道在他们前边走着的有多少人,在他们后边走着的又有多少。有时他们闪在一旁,让队伍通过,轻声安慰和鼓励着每一个人。到了宿营地点,战士们都睡下的时候,他们又研究敌情,决定行程。
仍旧是长距离的方向不定的急行军。春儿跟着部队,每天夜里,就又要经过无数的村庄,听着一起一落的大吠鸡鸣,听着妇女们在夜间操作,因为各地的出产不同,她们有的泡制皮革,有的编筐抱篓,有的织造铜丝罗。
各个村庄的民兵都在集合,深夜里,区村的干部们还在工作。所有根据地的人民,站在门口,兴奋的欢迎他们,把必胜的信念,寄托在自己的主力部队身上。
她听到铁锤叮当的声音。在一处背静的街道里,她看见一座打铁炉燃烧着,火苗闪在油黑的大风箱上。在火光里,那系着破油布围裙的,来自冀南或是山东的铁匠们,正在给农民打制破路的铁铲小镐,给民兵们修制枪枝地雷。就是在阴雨连绵的夜里,炉火也不会熄灭,铁锤的声音也不会停止。
家乡啊!你儿女众多,你贡献重大,你珍爱节操,你不容一丝一点侵辱,你正在愤怒!
七十一
大敌当前,在家乡的土地上,存在着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军队,人民的斗争就复杂和艰难了。
敌人的进攻方略,在张荫梧这些磨擦专家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呼应。当敌人的军事行动显得非常嚣张的时候,张荫梧提出一个口号来:&ldo;变jian区为敌区&rdo;。敌人进一步引诱他,对他表示友好,把&ldo;剿共灭党&rdo;的口号削去一半,只剩下&ldo;剿共&rdo;一条。张荫梧紧跟着又感恩的喊出&ldo;反共第一&rdo;。敌人因为获得了这样忠实的汉jian伙伴,就在北平开了一次庆贺大会。
高疤叛变了八路军,张荫梧写了一篇文章,大加称赞,这篇文章在国民党的报纸上发表了,敌人的报纸也全文转载它。可是张荫梧对待高疤,就像他对待那些&ldo;礼义廉耻&rdo;的词句一样,也是用来一把抓,不用一脚踢。他对高疤的队伍没有供给,也不指明防地,叫他利用环境,自己找饭吃。高疤完全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方式。
当八路军和日寇在平原上转战的时候,高疤在这一带空隙里狠狠抢掠了一番。但是,高疤也能看出来,在人民武装日见壮大的形势下面,这绝不是长远的办法。有一天,他听说张荫梧为了配合敌人修好通过滹沱河的公路大桥,来到了五龙堂,他就带着他那一小股人马过河找上前去,追索给养。
张荫梧起初不接见他,高疤在村边开了火,张荫梧才叫人把他带进来。
张荫梧住在五龙堂西头一处比较整齐的砖瓦房舍里,这是高翔家的宅院。
这个军队最初住进来,高翔的父亲赶集去了。这班人马既不通过村干部,又不招呼主人就涌进了正房。高翔的母亲看着不对路,赶紧叫高翔的女人躲到邻舍家里去,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里支应着。
快到中午的时候,高翔的女孩子在房后边场院玩得饿了,回到家来拿饽饽吃,她一路上唱着歌儿,手里托着一个鸡毛毽儿,她看见家里住了军队,心里很是高兴,因为这些日子打仗,八路军好久不来村里住了。她跑近在房门口站岗的那个马弁身边说:&ldo;叔叔,你给我带来胜利品了吗?&rdo;
&ldo;小丫头子,什么胜利品?&rdo;那马弁瞪着眼看着她问。
女孩子听着口气十分不对,她仔细看了看,这个人穿的是中国军装,她还是愿意和他亲近亲近。她又问:&ldo;你见到我父亲吗?&rdo;
&ldo;我知道你父亲是黑的白的!&rdo;马弁轻蔑的说。
女孩子心里很是委屈了,她听见奶奶在西屋里叫她。但是,她还没有完全失望,她愿意再给这个士兵解释一下。过去那些八路军叔叔们,听到这些话,就会亲热的把她高高举起来的。她说:&ldo;我的父亲叫高翔,是一个支队的政治委员哩!&rdo;&ldo;啊?你这个该死的小八路!&rdo;那个士兵做个狠狠的鬼脸,把女孩子差点儿吓哭了。
她非常纳闷,中国怎么会有这样的军队?她呆呆的坐在西屋的台阶上冷眼观察着,又到街上去看了看,后来她明白了,这是另外的一种军队。他们到来,不只人们插门闭户,街上冷冷清清,连院里这些鸡狗,也在惊惶的躲避他们,她也赶快躲到屋里去了。
高翔的父亲在集上听说家里住了中央军,东西没买好就赶紧往回返。
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,又知道自己儿子和这帮人是死对头,一路上心里很是不安。这样冷天,棉袍叫汗水湿透了。
当他走进家门,张荫梧正在房里和石友三、高疤会议。庭院里和台阶上布满了马弁卫兵,穿的都是灰色服装。现在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,前院里一棵大槐树上落下了两只鸽子。
这是一雌一雄,它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庭院里的变化,和往日一样,在阳光下面,忘情的追逐着,嘀咕着。一个卫兵走过来,掏出小手枪,简直是没有什么声响的就打落了一只,同伴们围上来,称赞他的枪法。老人看见心爱的鸽子躺在地下,哭丧着脸,走过去拾起来。卫兵瞪眼说:&ldo;放下。这是我的猎物。&rdo;
老人只好扔下,苦笑着走进二门去了。打死的是一只雄鸽,那只雌的像断线的风筝一样,在高高的天空里,翻腾号叫,然后不知道飞向哪里去了。
老人回到西屋里,低着头对坐在炕上的高翔的母亲说:&ldo;听说儿子负责咱这一个分区,就住在近处。&rdo;&ldo;快给他捎个信去!&rdo;老太太脸上立时布满了笑,&ldo;叫他带兵来把这帮子匪类打出去!&rdo;
&ldo;他那么听你调动?&rdo;老人说,&ldo;他的军队是打日本,叫你一说,那不成了内战?&rdo;
&ldo;那你就出去应酬这些阎王爷吧,&rdo;老太太气愤的说,&ldo;你可要小心点。
真是,一块地里能长五谷,也能长蒺藜和刺儿棵!&rdo;
今天是张荫梧主席,在北房外间,高疤坐在一个末座上。张荫梧不停的在桌子头起那块不大的地方转动着,有时回身把一只肥厚的手掌用力抵到糊着粉纸的墙上,有时把两只手挂在大方桌的边沿上,悬起他那牛犊一样的身体。
石友三正在发言,他说:
&ldo;和日军联络问题,在兄弟这一方面,有几条线索。兄弟和保定的特务机关长有旧,前些天有信来,他的意思叫我们直接和平津联络,我打算叫我的兄弟友信到北平去一趟。&rdo;&ldo;很好。&rdo;张荫梧说,&ldo;要利用一切关系。我们的同乡、同学、同事,凡是和日本有来往的,都叫友信联络一下。多带一笔钱去不算什么。&rdo;
&ldo;我建议,&rdo;石友三说,&ldo;我们应该精诚团结。&rdo;
&ldo;这你还怀疑吗?&rdo;张荫梧说。
&ldo;不然。&rdo;石友三沉下脸来说,&ldo;我这位兄弟友信,跟我多年,很有功劳,这次到河北来,我委了他个县长。前些天上任去,听说已经有四个县长在那里争吵不休。&rdo;
&ldo;有共产党派去的?&rdo;张荫梧问。
&ldo;没有。&rdo;石友三说,&ldo;都是我们派去的。&rdo;
&ldo;民政厅委派了一个,省政府又委派了一个。&rdo;张荫梧说,&ldo;我想以后委派人的事,还是大家提出名单来,由民政厅统一掌握才好。&rdo;
&ldo;还有一个,听说是什么专员委派去的。&rdo;石友三说,&ldo;那我就更有权利委派两个了。&rdo;
&ldo;一个是我委派的。&rdo;坐在对面的田耀武站起来说。&ldo;听说你委派去的那个,是个混蛋!&rdo;石友三喷着唾沫说。&ldo;不要争了。&rdo;张荫梧说,&ldo;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,扩充我们的地盘。我们是混世魔王,在时间空间上,都得有充分广阔的天地。希望大家努力完成这次决议的任务。&rdo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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